李滿娘道:「性子倒是不太一樣,最少在我面前挺溫良恭順的,樣貌也不錯。裴夫人也客氣得很,還主動和我談起了上次行之吃虧、幾個孩子們挨板子的事情,表達了許多歉意。我瞅著,他家似乎是有其他意思在裡面。」
崔夫人微微一笑,有自豪也有不以為然:「高嫁低娶,但咱們這個王府長史,可比不上人家那個諫議大夫。咱們這從商家起身的,也比不過他家世代官宦。」自家兒子縱然現在只是在外做生意,但也有那目光如炬的人看出他的優秀和潛力,這的確是一件值得母親驕傲的事情。也正國為如此,她才越發李荇精挑細選一門好親事。
李滿娘清楚得很,崔夫人這話不過是因為瞧不上戚夫人那品性,擔心戚玉珠也差不多才會特意這樣說罷了。需知,崔夫人這段時間給李荇找的人家,並不比戚長林家差,而且品行是第一等重要的。但李滿娘並不打算就此事和弟媳深入討論,左右她已經將此事帶給崔夫人知曉,至於怎麼挑兒媳,那是崔夫人和李元自己的事情。
只可惜了牡丹,明明那麼大方善良的女子,又是李荇喜歡的,奈何崔夫人瞧不上……
二人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起其他事情,聽說李荇回家了方才停下。從來清涼無汗的李荇,此刻竟然滿頭大汗,一眼看到二人面前的那堆賀禮,不由皺了皺眉頭,道:「母親這是要去寧王府送賀禮么?已經生了?」
崔夫人哈哈大笑,也不忌諱李荇是男人不懂這些,直戴了當地道:「哪有那麼快?不過今早才發動,王妃是頭一胎,身子又嬌弱,今晚能生下就不錯了。」
「這些貴人們,若是那些愛騎馬射箭打毬的倒也罷了,似這等又嬌弱又從來嬌養的,生孩子卻是大關卡。」李滿娘有些得意,說起來她生孩子倒是真沒吃過什麼大苦頭。她身子康健結實,平時愛動,沒有刻意當回事,生孩子對她來說反而很輕鬆。邊關的女人們大多數都是這樣,還有一個女子,獨力生下孩子後,看到院子里的成熟的青胡桃,格外嘴饞,當下便自己爬上樹去打了來吃。這京城裡的女人們,雖然平時都愛騎馬什麼的,但又有幾人能這樣?
崔夫人聽到這裡,卻又想起另一件事來,旁敲側擊的道:「所以,這娶媳婦,身體康健是最重要的。」
李荇默然無語,心情越發不好。李滿娘見狀,忙道:「行之,上次我讓你幫我打聽房子的事情你可打聽到了?」
李荇勉強打起精神道:「問過了,最近沒有什麼合適的。讓人盯著的,一旦有合適的,我馬上就去買。」
崔夫人也知道李滿娘這是故意插話的意思,便順著道:「你可得給你姑母辦妥這件事。」
奈何李荇並不答話,只是默默點了點頭,在一旁坐了片刻後,霍然起身往外走:「我不吃晚飯了。」
崔夫人嗔道:「你這孩子……」不待她說完,李荇的背影已經消失在了窗外。她無奈地看向李滿娘:「我承認那孩子是個不錯的,我原本也不嫌她出身,畢竟咱們家也曾經是行商起家的,但就是她那身子骨,風一吹就會飄走似的,還有長那樣兒,我總覺得那什麼,月盈則虧,太美了可不是好事情。」
李滿娘並不與她一起評論牡丹如何,只淡淡地道:「這過日子,還是得你情我願才行。」
崔夫人長長嘆了一口氣:「阿姐你不知道,他對她有心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從前就記掛著的,若不是那孩子病得要死了,要衝喜,他措手不及,只怕早就提出來了。你以為他跑到外面去這兩年,就只是為了那兩匹舞馬還有那什麼生意?不是的。好容易才好一些,又鬧了這麼一出。那孩子將來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他就毀了!」她咬了咬牙,眼裡閃過一絲堅毅,「與其如此,我不如從一開始就斷了他的念想!他要幫她出火海,他要幫她出氣,都可以,但就是娶她這一條,我堅決不許!」李滿娘也不好說什麼,搖了搖頭,長長嘆了口氣。
李荇換了身魚肚白的家常袍子,歪躺在茶寮里,目光渙散地看著漸漸陰暗下來的庭院。促織在草叢後發出悅耳的聲音,茶寮前的朱李已經快要成熟,不遠處廊下那十幾株牡丹在夜風裡輕輕搖曳,空氣中飄來碧水煮茶的清香,明明一切如此美好,偏生他心裡無盡的寂寥。
牡丹不知道,他一直在她身後默默地望著她。
他很小就認識了她,她從小就很美麗可愛,性子又大度良善。他每次去何家,總能看到她嬌嬌的,乖乖的靠在岑夫人身邊,眨巴著一雙漂亮的鳳眼看著他,糯糯地喊:「表哥……」若是遇到她高興了,她也會調皮地學著大人大聲喊他的字:「行之……」
他第一次看到她就喜歡她,那個時候小,還不懂得這許多。等到他大一些了,長到十一二歲的進修,他已經是青澀少年,懂事了。他總會趁旁人不注意,在一旁偷偷地看她。
他知道她濃密的睫毛掩蓋下那雙眼睛有多美麗動人;他知道她撒嬌的時候聲音特別嗲,臉皮特別厚,像小貓似地蹭著人的胳膊,會把人的心蹭得一點一點地軟下去,化成一汪水;他知道她不喜歡做針線活,也不喜歡廚藝,就只愛看雜書,愛種牡丹花;他知道她流淚的時候有多麼讓人心疼;他知道她有多麼的敏感,總認為她拖累了家人。
十四歲的少女,明媚芬芳,雖然病弱,卻絲毫不能阻擋她的美麗,他不想只做她的表哥。然而,終究是有緣無份,命運很詭異地和他開了玩笑,她的病突然加重,接著又是那個術士莫名其妙的話,她又莫名其妙的成了劉暢的妻子。她不知道他不是那個可以給她沖喜的人讓他有多難過,但他總巴望著她能好好活下去。知道她闖過了生死關,知道她喜歡上了那個人,他想,他總是能忘了的,不管怎麼樣,日子還是要照舊過下去,這個世上,他並不是只有他自己,父母家庭,他背負的使命太多太重,任何一樣也放不下。
可是到底能忘不能忘?不能忘。他一旦看到了希望,就遏制不住地又燃起了希望。
李荇幽幽地看向那十幾株牡丹,這些奇品牡丹,都是給她準備的,然而她卻一次都沒有看到過花開,她唯一一次來這裡,已是花事已了之時。她自是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她對他說出了那樣的話,他偏偏不能怪她。
碧水端坐在一旁,素白美麗的手熟稔優雅地撥弄著茶釜、銀匙、竹夾等物,心思卻沒放在上面,她偷偷打理著一旁的李荇,見他眉頭深鎖,目光幽暗,很是不忍心,忍了又忍,忍不住出聲相詢:「公子今日辦差還順利么?」
李荇對待下人自來很好,就算是心情不好也不會苛責誰,雖然心不在焉,還是好生回答她:「還好。」
碧水還想再問他是遇到什麼事了,李荇已然道:「茶煮好就送上來,你去吃飯吧,讓我一個人靜靜。」
碧水愣了愣,無聲地將甌送到李荇面前的茶几上,又將驅趕蚊蟲的香撥了撥,默默行了個禮,退了出去。才走到院子中間,就見崔夫人身邊的珍瓏立在院門口朝她招手。
碧水端莊地走過去,笑著給珍瓏行了個禮:「珍瓏姐姐。」
珍瓏笑道:「夫人親手給公子爺做了餛飩,讓我送過來,現下人怎樣了?」
碧水憂愁地道:「正躺在茶寮里喝茶呢,不要我們在一旁伺候,就看著院子里發獃。你可知道他怎麼了?」
珍瓏嘆了口氣,左右張望了一番,道:「還不是那件事。」
碧水越發憂愁。
珍瓏把手裡的托盤遞給她:「好了,我這就去稟報夫人,小心伺候著。」
碧水接過托盤,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咬咬唇朝茶寮走過去:「公子,夫人給您送吃的來了。」`
李荇低聲道:「放下吧。」
碧水聽了很是歡喜,立刻將那碗熱騰騰的餛飩放在了他面前:「公子,這是夫人親自下廚為您做的,聞著就挺香,趁熱吃吧。」
李荇並不多話,握住筷子埋頭就吃,頃刻,吃完以後,將筷子一放,道:「收了去,若是寧王府有消息傳來,馬上就來告訴我。」
這很快就要關閉坊門了,能有什麼消息傳來?碧水絞了絞手指,本想勸他兩句,終究暗嘆一口氣,默默退了下去。
一碗味道鮮美的熱餛飩下了肚,李荇覺得無論是身上還是心裡都要輕鬆了些,他屈指輕輕敲擊著茶几,慢慢地盤算起來。父母不接受牡丹,無非是因為希望他的前程更遠大。那他就一步一步的來,證明給他們看,他不需要妻族來提攜也是同樣能做成大事的。待到他功成名就之時,想必他們也不會對牡丹那麼挑剔了。那麼,寧王妃能不能順利生產,是否產下嫡長子,都與這件事情無關了,他要徐徐圖之,立下更大的功勞。
夜一點一點地暗下來,幾點寒星在夜空中閃爍著,晚風將金銀花的香氣送過來,聞著再舒服不過了,想通了的李荇起身伸了個懶腰,大聲道:「碧水,讓人給我送洗澡水來。」
長夜漫漫,天還未放亮,晨鼓聲還未響起,李荇就清醒過來。他皺著眉頭披衣下床,輕輕推開窗戶,但見一條璀璨的星河從空中淌過,超乎尋常的璀璨。他看著那條河,覺得是個好兆頭,決定先把那粒珠子送過去。
既是要去見寧王,少不得要好生整飾一番,待他收拾好,往父母居住的正寢過去時,已是五更三點。
金色圓潤的珠子在燭光下閃著如夢似幻的光芒,李元連連點頭:「這珠子定然能得到王妃的喜歡。」說完這話,他狐疑地看著李荇,「早就準備好了的吧?為何這個時候才拿出來給我們看?你這次,又想做什麼?」
崔夫人聞言,立時住了筷子,皺起眉頭看向李荇,滿臉的不悅。唯有李滿娘專心致志地吃飯。
李荇微微一笑:「不做什麼,孩兒只想多立幾件更大的功勞,讓殿下把更重要的事情交給我去做。」
李元沉吟片刻,似笑非笑地道:「你能這樣上進,我和你娘就放心了。」
李荇鄭重其事地道:「兒子定然不會叫爹娘失望的。」
父子倆一道出門,還未走下如意踏跺,就見一個婆子臉色蒼白地奔進來:「王府來人了,王妃薨了。」
李荇與李元的目光就碰到了一起,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李荇的心「怦怦怦」地亂跳,雖然已經想好了不在這個時候求寧王,但寧王妃的死,帶來的不定因素卻也是很大的。不過唯有一點可以肯定,至少最近寧王沒有心思去管他的親事了。
不要說李元與李荇,就是屋裡的崔夫人與李滿娘都驚得站了起來。李元與李荇快步奔了出去,李元身為王府長史,該他做的事情著實不少,只怕接下來幾天都不能回家了。李荇卻是要去準備若干喪禮需要的東西,也要忙得腳不沾地。
崔夫人三步並作兩步走到門邊追問道:「什麼時候的事?孩子呢?」
那婆子配合主子的心情,做出萬分悲痛的樣子:「小世子是亥時一刻落的地,但王妃卻是血崩,熬到寅時三刻就薨了。」
崔夫人的眼淚一下子掉了出來,李滿娘撫了撫她的肩頭,問道:「小世子的情況好么?」
那婆子猶豫了一下,用近乎聽不見的聲音道:「聽說也不是太好,好一歇才哭出聲音來,好容易餵了奶卻又全數吐了,王妃的身子實在太嬌弱了。」
母親死了,孩子的情況不好,無論是在什麼樣的人家,也是悲劇一樁,兩個女人頓時沉默了。崔夫人抹了抹淚,進屋喚人收拾東西,準備前往王府弔唁。她心裡越發堅定了信念,一定要找個身體強健的兒媳婦。
這一日,牡丹早早起身,由五郎陪了,一道去法壽寺接了福緣和尚,往芳園趕去。福緣和尚也不怕日頭猛烈,前前後後看了一遍後,又問清楚牡丹要留作種苗園的地方是哪裡,隨後笑道:「女檀越這裡最不缺的就是水了。可以讓水曲屈蜿蜒,把各種景物縈帶為一體,環池有徑,跨河有橋,再建風亭水榭,梯橋架閣,島嶼迴環,用四季名花、竹、異樹、奇石點綴其中。到時候只需浮舟往來,便可將四季景色遲攪目中。」
說完也不問牡丹贊同不贊同,徑自進了屋,拿了筆在牡丹所畫的草圖上運筆如風,飛快地畫起來。他也學了牡丹的辦法,只大略做個標記,然後勾勒上,寫上一些小字。
牡丹立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但見穿了一身月白袍僧衣的福緣和尚表情專註,平淡無奇的眉目散發出一種不可忽視的吸引力。她不由暗想,這就是屬於智者的獨特魅力罷?
阿桃今次不同以往,不用人吩咐,先就老老實實地煮了茶,又摘了後林早熟的李子洗凈送進來,就規規矩矩地束手退了下去,跟著雨荷、封大娘一道去準備素齋。
五郎輕笑道:「這丫頭倒不似你們先前說的那般刁滑。」
牡丹道:「她剛進我家的門,若是連這點都做不到,我也沒有繼續留她下來的必要。」眼睛卻看到福緣和尚將園子後面那塊桃李林一起畫了進來,又將河道引了進去。如此,春日桃李繽紛之時,泛舟暢遊林中,仿似誤入桃源仙境,不由甚合心意。
日近黃錯,福緣和尚方住了笑,笑道:「女檀越可還滿意?」
牡丹又就幾處不太明了的地方提了問,得到清楚明白的答覆以後,感激地向福緣和尚行禮道謝。福緣和尚隨了五郎一道去吃齋飯,見牡丹拿了圖紙在一旁皺了眉頭細心研究,便道:「女檀越不必緊張,既然圖是貧僧與你一道作的,建園子的時候少不得要多來看幾回,務必要叫它妥貼才是。」這園子日後好歹要托他之名,他怎能容忍自己這個半吊子給他修個不倫不類的園子來敗壞他的名聲?
牡丹喜出望外,索性再接再厲:「不如再煩勞師父一併推薦幾個造園的匠人如何?」建造這園子,一個聰敏能幹的施工隊最是關鍵,與其自己去找,不如托請福緣和尚,想來他長期治園,手裡必然有幾個相熟的,知根底的工匠。
福緣和尚看了她一眼,見她表情認真,也就大方應下:「行,明日貧僧就讓人去問問他們工期可對,然後再讓他們來與你們談工錢。」
五郎少不得又叫人送上素酒謝了一回。
待兄妹二人將福緣和尚送回法壽寺,回家途中從安邑經過時,看到各色車馬人流不斷地湧進安邑妨,端的異常熱鬧。五郎以生意人特有的敏感和好奇命隨從去打聽到底是怎麼回事。片刻後,隨從回來回答:「是寧王妃薨了。」
牡丹的眼前頓時浮現當初她回家途中遇到的那們豐潤如玉,神色柔和的女子,忙道:「是什麼緣由?」縱然猜著大概與生產有關,但她總想問個清楚明白。
那隨從道:「這個倒是不曾打聽清楚。」
雨荷因是昨日聽到牡丹與李荇那番對話的,想著此事與牡丹、李荇之事干係莫大,需得仔細問清楚才是,便主動道:「待奴婢去打聽。」待得牡丹默許,她便騎馬入了安邑坊。不多時,打馬回來,不勝唏噓:「竟是難產,那小世子倒是平安,但也真可憐。」見牡丹默默不語,不由對牡丹與李荇生出十二分的同情來。
五郎倒是沒放在心上,畢竟這天家的人與他離得太遠了,他只記著李元是寧王府的長史,寧王曾經為了牡丹的事情開過口:「這下子李家舅父可要好生忙上一段時候了。」
當初寧王曾經為你的事情出過面,雖則最後不曾成功,好歹也是開過口,出了這樣的事情,咱們不能去弔唁,便備一份喪儀送過去罷。「
牡丹心想這送喪儀的人何止千百,自家送喪儀去,只怕也沒人認得是誰,就算是托請李家送過去了,也怕倒會引得旁人笑話李家的親戚藉機攀搭,便道:「總歸只是心意,不如以此為由,施捨做功德,保佑小世子平安成長更有意思。」
五郎聽她這個意思,竟然是不想要旁人知曉的樣子,想了想,覺著本就是為了盡心,也不是做給誰看,便道:「也罷,就依得你。」
牡丹道:「事情是我的事,這錢便由我出。」
五郎本想勸她,建園在際,花錢的地方還很多,但看到她一本正經的樣子,也就不再勸。
兄妹二人回到家中,門房過來牽馬,笑道:「李家姨夫人一道過來了。」
牡丹猜著李滿娘大概是陪著崔夫人一道來弔唁,卻不好跟著崔夫人在王府久留,故而趁便來自家歇息的。因著李滿娘不是那挑剔的人,於是也不入內換衣,只將馬鞭遞給雨荷,先與五郎一起進去拜見李滿娘。
李滿娘正與岑夫人講邊城故事,見五郎牡丹來了,見過禮後,笑著將牡丹拉過去,執手細看:「與前些日子比,好似黑了些。」
岑夫人嗔道:「成日總騎著馬往外跑,能不黑么。」
李滿娘道:「這樣子好,身體健康最重要。」又問起牡丹建園子的事情來,牡丹一一答了。
五郎心想著,牡丹雖是默默盡心就可以的意思,但李家是請寧王幫忙的人,此事不要寧王府知曉,卻要李家知曉才是,省得李家還當自家人是那忘恩負義的人。便將話題自然而然地轉到了寧王妃的喪事上,又說起了牡丹的打算。
李滿娘嘆了口氣:「你這孩子倒是心善,周到,奈何那孩子是個沒福的,適才我才與你母親說起,那可憐的孩子竟沒熬過去。」